第(2/3)页 边镛看到年富时,年富像个老农一样,原本白皙的皮肤,晒得黝黑,微胖也变得精瘦,说话夹杂着几句黄州方言,多了几分土味儿。 但边镛却看到了一位治世之臣。 若大明多几个年富,国家何愁不安? 年富收到王诚的信,脸上露出笑容:“克振,这一仗你有大功呀!” 克振是边镛的字。 边镛不明所以:“大人,学生只是跑腿送信而已,哪敢居功呀?” “哈哈哈!” 年富抚须而笑:“克振,明日一早,随本督抚一道破敌!” 您是不是太草率了? 十七万贼寇,外加流民,总共三十万之众? 您说打就去打? 年富也不解释,让他早点休息,明日天亮后,就深入大别山。 大别山是绵延不绝的山脉,山路险峻难行,若无向导,正常行走都会迷路。 而且,贼寇早就筑建了防御工事。 贸然进去的话,十死无生。 翌日天未亮,校场就集齐兵卒,点兵开拔,年富率领三万湖北军,扎入大别山。 边镛随行。 他以为是送死呢,可一路上年富语气轻松,骑着快马,歇息时有说有笑的。 聪敏的边镛就知道,年富是真的胸有成竹。 而深入大别山,从长岭关进入,一路往北。 长岭关是大别山中间的关隘,可以往北,也可以往南,年富却毫不犹豫,一路向北疾驰。 边镛隐隐猜测,年富应该在贼寇那边安插了暗探。 这个暗探级别很高,能知道贼寇的核心情报,知道大别山里的布防图。 但让边镛奇怪的是,年富率军一路疾驰,丝毫不隐藏踪迹,沿途倒是遇到些流民,却没有遇到大股军队。 难道贼寇藏起来了? 一路急行,边镛找不到询问的机会。 然而,年富却在五水关河口,先让兵卒休息,喝水吃饭补充能量,一路奔跑了近三个时辰,这些广西狼兵也都累惨了。 要不是新娶的媳妇吊着他们,他们早就哗变造反了。 休整半个时辰后。 年富指着河对岸,令将领下马,和兵卒一起蹚过河,在低矮山峰里,看到了建造好的房屋。 是空旷的演武场,以及一排排营房。 这里应该是个练兵场。 竟然没有人。 湖北军冲进去后,在大军后面的边镛,隐隐听到惨叫声。 很快,很多贼寇被从营帐里拖出来。 一个个捂着肚子哀嚎,面色蜡黄,像是病重的人。 “大人,这是?”边镛满脸懵。 而很多贼寇,被从营房里拉出来。 这些人不是跑了,而是在营房里病了,所有人一起病了! 年富抚须而笑:“这就是本官的底气!” “克振,本官派你去联络南直隶的王总兵,如今可知深意呀?” 年富在考校边镛。 边镛愣神:“您派学生去南直隶是假,送毒进大别山才是真的!” 年富翻身下马,让人清点贼寇。 然后还要去端下一个营房。 速度要快。 忙完了,才道:“克振,你说对了一半。” “本督抚可没有什么毒药。” “但派你去南直隶,确实是假的。” “本督抚身边,有贼寇的内应,所以贼寇能提前知道湖北军的一举一动。” “而且,本省有些人勾连匪盗,给这些人密通消息,运送钱粮。” “所以本督抚根本无法剿匪,剿也无用。” “而本督抚见到你之后,就想到反其道而行之。” “秘密派你去南直隶。” “越过所有人,直接派你去。让人觉得十分神秘,只要用心想,就会知道,派你去求救兵的。” “但其实,本督抚唱了出空城计,什么都没让你做。” “但有些人一定会想多了的,对付聪明人,就得抓住聪明人的弱点。” 年富笑着说: “而欧信的名声,已经传到了湖北,湖北贼寇谈之色变。” “当欧信率兵堵住南直隶关隘的时候,大别山里的贼寇,就不断往北面流,靠近南直隶的山区就不敢呆了。” “所以本督抚一路派人往北走。” 年富一边调配,一边和边镛闲聊。 “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。” “本督抚利用内应,派个夜不收,伪装成商贾,打入贼寇内部。” “那夜不收倒也厉害,先拿到了大别山的布防图,又将一批霉米,送进了大别山里。” 年富笑了起来:“克振通读群书,应该知道霉米有毒,不可轻易食用。” “本督抚就派人把霉米洗干净,伪装成陈米,卖进山里。” “吃一顿两顿没事,但长时间吃霉米,就会中毒。” “才有了这一幕。” 边镛倒吸口冷气。 年富是真狠啊。 把霉米卖给贼寇,这可是三十万条性命啊,年富眼睛不眨一下,虽未亲手杀戮,但因他而死的,不知道多少! 边镛终究还是嫩,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,自然要想方设法杀死敌人。 “敢问大人,那夜不收叫什么?” 年轻人好奇的点,总是在某些英雄身上,而不愿意看事件的本质。 “邹苌!” 年富淡淡道:“东厂送来的。” “据说此人善于潜伏,善于打探情报,又做事果决。” “此番立下大功,只是不知他是否命大,能存活下来!” 贼寇吃霉米,邹苌也得吃呀。 就看邹苌的命了。 邹苌? 边镛瞳孔微缩,这个名字有些陌生。 他虽入宫侍奉时间不长,但对皇帝身边的人,了如指掌,并未听过邹苌的名字。 这样机敏的人物,应该不是无名小卒。 又是舒良举荐的,可见其人根基颇深。 那么他是谁呢? “上马!” 年富不再叙说,留下几个人看守俘虏,翻身上马,挑下一个营盘。 一路顺风顺水。 但在黄土关附近遭到抵抗。 年富打仗,一是谨慎,二是用重兵碾压,用兵力取胜,戒骄戒躁,胜不喜败不馁,见势不妙又及时撤退。 这样打仗很难看,一点不英雄,一点不精彩,却能保持长胜。 而根据邹苌送出来的城防图,年富知道,贼首聚集在河南光山县附近的木陵关附近。 所以年富一路急行军,打下营盘后,就留少数人看守,其他人继续北行。 一路疾驰。 本来,贼首聚集在三省交汇地带。 但欧信率兵堵住南直隶后,他们恐惧欧信,一定会涌向河南方向。 他们的打算很明确,一旦湖北官兵进山剿匪,他们退之不及的时候,就从关隘入河南,去河南就食。 年富率兵一路而来,遇到几波抵抗,都被广西狼兵轻松镇压。 贼寇的强大,在于动起来,而非实打实的攻坚,真是正面交锋,十个匪寇也打不过一个明军。 现在被困在大别山里,贼寇彻底失了先机,只能成为砧板上的肥肉。 明军神兵天降。 在夜间突然扎进木陵关附近的营房里,把贼首给端了。 一个个求饶不迭。 天气炎热,这些贼人正围着喝粥呢。 他们也想大鱼大肉,问题是外面剿匪剿得厉害,大别山里获得补给难之又难。 能喝上粥就不错了,算好日子了。 很多流民都吃树皮呢,这个月不知道饿死了多少。 那些流民也郁闷,本以为逃避官府,进大别山吃香喝辣呢,结果连饭都吃不上,还不如在三省当流民呢! 问题是大别山里土地贫瘠,种不出多少庄稼来! 根本养不活三十万人口! 流民陆续饿死,想出去向官府乞饶,结果遭到贼寇的砍杀,导致他们只能在大别山里吃土活命。 一个个肚子吃得巨大,吃得进去拉不出来,人都在饿死的边缘。 问题是,关隘外天天饭点传来阵阵饭香味。 里面的流民闻到香味,坐在地上哭泣。 不止流民没吃的,连底层匪寇都没吃的。 就算再有大户撑着,也不可能养活三十万人。 只有各贼首的心腹部队,才能吃饱肚子。 多亏了邹苌,运来一批批粮食,才缓解了贼寇的饥饿,但没吃几天,所有人上吐下泻。 拉死的匪寇真的不少。 “大人,让我吃一口吧!”一个贼寇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。 年富则坐在桌子上,碗里的米粥传来馊味。 他眼神一眯:“你们不是贼首,贼首在哪?” “我就是沙通天,我就是沙通天!”那个哀嚎的贼寇不停磕头。 “沙通天,名字可够敢起的,也不怕断子绝孙?” 年富冷笑:“沙通天肯定是个胖子,怎么你是个瘦子呢!” “再看看你的肚子,肚子这么大,是吃土吃的吧?” “说,贼首在哪?” 边镛吃了一惊,按照年富说的,扯开贼首的衣服,发现真的个个是大肚子。 这些人真的不像是贼首。 流民和底层匪寇吃不到饭,但贼首可是能吃饱的,他们外面都有人保着呢,自然粮食不缺。 “大人,这些人手上的老茧在手心,而不在手指上,确实是农民!”边镛道。 年富却面色凝重,匪首跑了,未竟全功。 这大别山这么大。 他们只带来三天的口粮,还要安置流民,只要将关隘打开,彼此通信,这些人化妆成流民,就能离开大别山,竹篮打水一场空。 邹苌也消失了,要么人死了,要么和贼首一起逃了。 后者的话,他还没被人发现身份。 年富略微思索:“将这些人都带下去,关押起来,打开双山关,令关外的将士运送一批粮食进来!” 双山关在湖北境内,木陵关在河南境内,彼此相对。 “大人,您是打算继续追查贼首?”边镛问。 年富却问他:“克振,你觉得贼首会去哪?” “肯定是继续往北跑,大别山这么大,藏几万人是没有问题的。”边镛回答。 “几万人?怎么会有那么多人?”年富问。 “贼首既然跑了,心腹手下肯定是要带跑的。” “学生猜测,他们应该是继续往北,往河南方向流窜。” “如今打草惊蛇了,反而很难抓到了。” 大别山绵延380公里,明军不可能把所有关隘堵得严严实实的。 年富却沉吟道:“几万人,得消耗多少粮食啊?” “布防图里的粮仓,都被本督抚给端了,没粮食能跑多远呢?” “你就没想过,他们没跑吗?” 边镛大惊:“怎么可能呢?” “来人,把附近所有流民,聚集起来,点亮火把,本督抚要逐一查验!” “大人是怀疑贼首藏在流民里了?”边镛吃惊。 年富没有回答。 大军沿途清剿,也安抚了大批流民,这些流民看见官军,泪流满面,跪在地上等待救济。 可今天这些流民,有些古怪呀。 待火把点亮后,年富扶着刀,走到校场中间。 本来已经分开安抚的流民,再次騒动起来,被迫走到校场上。 湖北军将一部分口粮,聚集起来,熬成了米粥,给流民填了填肚子。 所以流民对官军恨意大减,并没有立刻哗变。 “把体态正常者,挑出来,偏瘦的全部回去睡觉!”年富让人开始挑。 流民和底层贼寇,吃不到饭,肯定胖不起来。 肚子大的也不要。 挑了一个多时辰,剩下来近万人。 年富却一挥手。 弓弩手将校场团团围住。 剩下的人哭嚎道:“大人饶命啊,我们都是良民啊!” “良民?本督抚看你们都是贼酋!” 年富亲自拉弓,对着一个哭得最凶的流民,一箭射杀。 “还不从实招来?” 年富厉喝:“从实招来,尚且能留一命,若不说,全部射杀!” “年富,你擅杀百姓,还是个人吗?”一个流民指着年富叱骂。 “你就是沙通天吧?” 年富冷笑:“敢直呼本督抚大名,又如此气急败坏的,只有你这个应山匪寇吧?” 沙通天活跃在应山那一带,曾在湖北聚众十几万,拥兵造反,攻打城池。 “你说你是民,那为何造反呢?既然造反,就是反贼!” 年富白发苍苍,却举起弓弩,对准那流民:“本督抚莫说杀你,诛你九族,尚且有理!” “哈哈哈!” 那流民大笑:“兄弟们,都听见了吧?” “你们还总说诏安诏安,这些狗屁当官的,压根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,怎么可能诏安我们?” “都是骗咱们的!” “反正都是死,咱们和他们拼了!” 噗噗噗! 箭矢却如雨般落下。 近万人,多数倒在血泊里,剩下的人哭嚎求饶。 年富却不假辞色,一个不放过。 边镛却觉得年富杀戮过甚,这些人虽造反犯罪,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呀?其中难道就没有真流民? 然而,这一幕,方才被驱逐的流民,亲眼看到了。 本以为盼来个菩萨,结果盼来个阎罗王啊! 这位湖北督抚大人,杀人是一点都不手软! 一个个吓得嚎啕大哭。 “统统闭嘴,哭者杀!”年富厉吼。 流民立刻收声。 不可否认,如此粗略辨别,漏网之鱼肯定不少。 年富令人清理尸体。 再招来流民审问,一个个辨别贼首。 进了房屋里,年富吐出口浊气,身上都被冷汗打透了。 那些贼寇化妆成流民,绝对不是要变成良民的。 而是打算今晚趁乱杀死官兵。 好在沙通天找的贼首太不像了,若找个心腹手下扮演,说不定能糊弄过去。 他令人打来水,洗了把脸。 终于露出疲惫之色。 他都六十多岁了,疾行两天,又连番大仗,方才又是一番算计。 早已经精力衰竭了。 他靠在椅子上,坐一会,看向沉默的边镛:“克振是否觉得老夫过于狠辣了?” “上万条性命啊,被老夫一声令下,便命丧黄泉。” “如此杀孽,老夫怕是洗不清了。” 说到这里,年富长叹一声。 边镛不敢直说,但言下之意,还是埋怨年富杀戮过重。 “克振,你觉得,是我湖北军势大,还是流民势大?”年富问他。 边镛不假思索道:“自然是我军势大。” 明军装备精良,又久经战阵,而贼寇手里都没什么武器,流民摇摇晃晃的,一百个都打不过一个狼兵。 “克振,敌在明、明军胜,敌在暗、明军必败。” 年富要给这个年轻人上一课:“明军胜在装备,贼寇胜在地形。” “而我明军入大别山,至今无一场血战,士卒懈怠,将无战心。” “今天又大破贼营,皆认为到了该庆功的时候了。” “克振可曾想过,万一贼兵在今夜偷袭我军,老夫与你会是什么下场?” 年富太累了,调整个姿势。 边镛过来扶着他,执弟子礼,亲自给年富脱靴,并令人打洗脚水,给年富洗脚。 年富就看重边镛的机灵劲儿,认为他是可造之材。 幽幽道:“我军虽强,但军心涣散,绝无战胜之机。” “说实话,老夫并不懂战阵。” “但老夫掌兵,从未败过,克振可知原因?” 边镛摇头。 年富任由他给洗脚,抚须而笑道:“因为老夫谨慎,谨慎二字,伴随老夫一生。” “老夫深知,兵无常形。” “你掌兵的时候,要时刻了解军心,军心随时随地都在变化,你要根据军心的变化,做出最正确的选择。” “就如今晚这般。” “我军军心涣散,被胜利冲昏了头脑,以为拿下三十万贼寇是手拿把掐之事。” “所以,老夫必须提防贼兵袭营。” “但凭老夫一人之力,如何抗衡上万贼寇?” “所以老夫只能先杀人立威。” “老夫用血,激活我军战心,同时也震慑敌酋,告诉他们,我大明天兵降临,快束手就擒吧!” 边镛却觉得,就算震慑敌酋,没必要如此杀戮。 而且,您这般杀戮,流民中的漏网之鱼肯定更恨您? 他们肯定会在流民之中兴风作浪的,到时候更麻烦。 “这只是第一层原因。” 年富笑道:“文官掌兵,不止要考虑战场,更要考虑战场之外,面面俱到才是。” “从进入大别山开始,你应该看到了饥民遍地,白骨四野。” “克振可看到了饿殍?或者说是尸体?” “可有看到一具?” 年富问他。 边镛一愣:“并没有看到,沿途看到的都是白骨。” 他也想到了史书上的记载,蓦然不寒而栗。 饥民遍地,易子相食。 然而,饿急眼的饥民,不一定吃孩子,腐肉也会吃的! 他顿时无比后怕,并觉得恶心。 年富给他正确答案:“那些流民,已经饿红了眼,开始吃人了。” “吃人的人,会多么可怕?你知道吗?” “克振,你出身富贵之家,不知道饥饿的滋味。” “老夫年幼时深有体会,饿到了极致时,莫说吃人,自己都能吃!” 年富叹了口气:“你表面上看,这些流民人畜无害。” 第(2/3)页